白犀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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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悦夫人18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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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应祈

愚蠢是男人的美德。

伊尔玛斯,你正是德行高尚之人。

她穿过灯火通明的酒宴,油腻的影子沾上罩袍,让她看起来像只穿过餐桌的老鼠。原本她是打算暗地里来见他的,私下无人,静悄悄地,和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幽会那样——但她想错了。让老鼠见见光吧,他一点也不嫌弃她败坏自己的筵席,哪怕带着吱吱叫的小崽子。

他与她再也没有能私下谈论的东西。

夜庭的艾莉希卓,智者、名士或雄辩家,像一场蹩脚的余兴节目,站在大厅中央。“伊尔玛斯,”她直截了当,“我来归还你应有之物。”

“注意你的称呼,女士。”她只是宰相的顾问,离维齐尔头衔还有段距离,而他是帕夏。地位差得不远,刚好足够他微仰着身子斜睨她,宛如酒液缓缓注入杯中。镶红蓝宝石的金杯在捻指间摇晃。“你当着祭司的面与我断绝关系时,就已经还给了我庄园地契,还送我这只婚礼用的杯子当盘缠。我可不记得你亏欠我什么。”

萨菲迩和亚古特,十三岁的女孩和她哥哥,仓皇闪躲着周围士兵的谑笑。他们颇不自在,只是亚古特将这种紧张伪装成了愤怒。他最了解的少年,习惯用怒容来掩盖不知所措,相比之下妹妹胆怯而诚实。

“收留他们。”孪生子的母亲说,“你的骨肉。”

“我的?不,你大概弄错了。”

“愿大君宽恕你装聋卖傻!看着他们眼睛!如果你还没瞎的话。”

他没有瞎。如出一辙的紫眼睛,透着朝曙或雾凇的颜色——红宝石和蓝宝石。谁都能瞧出这两个孩子的美丽缘于他所自豪的血脉,与母亲那平庸刻薄的相貌判若云泥。血脉是固有的记忆。他记得萨菲迩总向他索求亲吻,贪恋精心打理的胡须的触觉,他记得亚古特伸手拥抱父亲,暗中鼓起肌肉与他臂膀较劲,他记得自己在他们面前被逐出家门,好似丢盔弃甲去赴一场泥涂里的远征。他唯独忘了当初为什么会和艾莉希卓结为夫妻,而非寻常的一夕贪欢,也许徒有仪表的下级武官渴望被名流相中,就像博学多智之人渴望美貌的禁脔与后代。愚蠢是男人的美德,艾莉希卓总说,我爱的是你德行,别无其他——现在看来她终究厌倦了。

“他们不属于我。这是你的孩子。”

萨菲迩和亚古特。

我的血和骨。

我的晨暮和昼夜。

“你很清楚,诸城国的孩子只归母亲所有,通用名里带上母亲的称呼,至于同样把他们创造出来的男人,是谁根本不重要。倘若那个男人白纸黑字写在家谱上,也许对他们还有点儿义务,可是你忘了,”象牙柄的餐匕转动,一颗无花果截然两半,“你早就把他的名字一笔勾销,他与你的家族再无瓜葛。”

“用你脑袋里那点滚烫的血浆好好想一想,莽夫!我怎么会屈尊来这见你?带走你儿子和女儿,他们从此归你名下,让亚古特跟你死在战场上,让萨菲迩去做她喜欢的随便哪个营生。听着,我给你抚养他俩的钱,一个满月都不少——你们干什么?放下刀!放开我!”

他还以为她有长篇高论,结果是些屁话。明晃晃的刀剑才是最高超的辩论家。她嘴唇大张,某个字形呼之欲出,却只牵拽着一段空白。

他当然知道她要说的那个词。

“想叫唤我的真名,是么,艾莉希卓?”

作为灵*相连的纽带,祭司会把丈夫的真名揭示给妻子,他今后的主人……但当妻子断弃誓言,她们也将从她记忆里收回。“你有了新欢,答应让他的种继承家产?还是想托亲带故重新攀上我这根高枝?这都无所谓。来啊,说出那个名字,试试还能不能像当年那样玩弄我——你刚才说‘蠢货’?那正是我的美德之所在呀,艾莉希卓,”他赫然大笑,“我这不是以德报怨吗!”

“父亲!”

谁也没听见萨菲迩叫了一声,怯生生地,在酒觥、武器与桌板的冲撞中间,不比一片银匙子掉在地上更重。

他听见了。

(就像用真名呼唤一般)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马上不再是他们父亲的时候,女孩也是这么怯生生地站在那儿,双手微张,一如脸颊旁仍有温暖,一如臂弯间仍有重量。

他想拥抱她。

(就像用真名命令一般)

吻她。

“滚!”帕夏吼道,“赞芭!赞芭在哪儿!叫这窝老鼠从我面前滚开!”

他像握住刀柄似的用目光攥紧始终坐在角落独饮的另一个女子身影,看着她缓缓起身。只有他最信赖的宝刀不会与他互相背叛。他看见亚古特拉住了妹妹,眼睛一时鲜红欲滴,犹如野兽的创伤,与父亲的紫眸撕裂了最后一丝亲缘。这都无所谓,只要艾莉希卓还在逗他发笑:她拼命厮扭,指甲抓挠门扇,嘴里吐出最粗鄙的男人都目瞪口呆的肮脏咒骂,文质彬彬的智者竟与泼妇无异。“你会后悔的,”她尖叫,“等你肝肠寸断的时候……”

后悔?是啊,她的那点后悔刚好拿来下酒——

他又摇晃了一下金杯。耳柄上鸽卵大的一对红蓝宝石原本凝视着他,再定睛时,它们兀地消失了。士兵们仍在围桌哄笑,把面幕挂在脖子上盛接酒水,奴隶穿梭席间收拾成堆的空酒瓮,那个女人的尖声似乎仍回荡在上一刻。金杯观望大厅,缄默不语,空洞的孔槽仿佛眼眶萎缩干涸。……盲目之杯。

帕夏感到头痛欲裂。

他向角落搜寻另一个身影。他的宝刀。幻觉中仅余的真实,力量、勇气与希望的来源。“赞芭,”他推开碗碟,铿锵如倾盆暴雨,“赞芭在哪儿?!”

白犀牛靠在窗边。从明亮的大厅望向黑夜,火光正在远方跃动。阉奴们搬出一桶桶凝固或半凝固的泥土色糖浆,运送到田地间,和连根刨起的甘蔗茬一道焚烧。酒席不需要他们大多数人服侍;而昨天还为其豁出性命的这些珍宝,将他们钉死在这片荒土上的唯一理由,今天亲手毁掉,也无动于衷。火焰吞噬着他们黑色的血汗。无论此处还是彼处的盛宴,都与他们毫无关系。

“帕夏用不着这么多人干活了,”燕子低声说,“接下来怎么办?”

他为白犀牛斟满酒,撒上碎丁香末。

“盐矿、采石场或者修补城墙,总有地方需要便宜苦力。帕夏叫我过两天找人把他们转卖出去。”

燕子的手颤了颤,但没有细末洒出来。

“担心我用不着你了吗?”白犀牛扬起下颔指着士兵,“瞧这帮家伙。”她环顾四周,目光却似乎并未游移,如灰尘般静落在某处。男人勾肩谄笑,挤在一团讲和女人有关的故事,笑料里除了曼妙肢体还有血肉横飞,酒为他们鼓足了气魄,仿佛个个都是即将被群星召唤的英雄。“一群窝囊废,心里巴望着回城国过安逸日子,几杯下肚又豪迈得像在战场上一样!你比他们有能耐。只要还得有双不省心的眼睛盯着他们,你就永远有用武之地。”

人群在痛快畅饮,在欢呼帕夏的慷慨,在庆祝终于从这漫长劳役中解放,对别的漠不关心。燕子轻轻地笑了。

那不是出于欣慰或庆幸,而是礼貌:类似还未习惯一贫如洗的乞丐,被施舍时,赖以庇护自己的那种礼貌。

“我时常向夜空中的星灵祈祷,大人……就是女孩才会做的那种事。我祈祷自己更加能干,配得上您的赏识。还有……”

白犀牛端起酒。

她没有奚落燕子。

“还有什么?”

杯沿凑近唇边,另一只手猛地掣住手腕。

亲卫全副武装站在帕夏旁边,锃亮的鱼鳞札甲,细锁环编织的铁面幕将脸遮得严实。帕夏本人则是平日罕见的奢丽戎装,外穿典礼用的捻金线缎袍。白犀牛一怔,很快恢复从容。“敬您。”她再次举杯。

“不要喝酒,赞芭。”帕夏说。他依旧疲惫,眼角的褶皱平整了些,显然用脂膏修饰过。乳香味逸出重新卷烫扎染的胡髭。大君喜爱的香味。“酒会损害女人的理智。”

酒会损害理智。所以祭司只允许女人喝花水。而女人又用酒来犒赏男人,好比用带骨的肉喂狗。她倒从不在乎什么训诫教诲,想喝就喝,帕夏也不过问。这是种特权,是她用忠诚和力量向他交换的持刀战斗的特权的小小添头,对此她心怀感谢——但今天有些不同。

“您找我有要事。”

“至关重要。跟我来,我必须单独和你谈谈。不会太久。”

亲卫做了个恭请的手势。白犀牛离开前看了眼燕子,戴铜耳环的小奴隶一如既往,坦然望着她,坦然得就像赤身相对,只有脸上蒙着薄薄的面具。

“我还祈祷您平安康健,”男孩说,“长命百岁。”

她笑起来。

那同样类似某种礼貌。主人对奴隶本不该存在的礼貌。

燕子站在原地,直到通向回廊的侧门关闭,背影消失,等不及的士兵骂骂咧咧,他才匆忙去收拾残羹。几副粗壮身板围墙似地堵住他,不知谁抢过白犀牛留在桌上那杯酒一饮而尽。手指穿过耳廓上的铜环,拎起细小身子,有人撕开了他衣衫。“赞芭的小鸟儿。”酒气喷在脸上,随即是更加热烘腥腻的味道。“我不是女奴呢,长官,”燕子忍住痛,笑得像只裂开的陶罐,“愿大君庇佑您……”

他周旋许久才钻出来,已是满身淤伤,胸膛的掐痕连指印纹路都清晰可见。碎麻布无以蔽体,夜风刮刺骨髓,但至少比攘挤着炉火与灯火的大厅里要温暖些。燕子竭力推动大厅正门箍铁圈的雪松木门扇,将吆喝哄闹关在里面,背靠门板坐下。寒粟泛上青紫斑斓的肌肤,犹如此刻头顶星罗漫布。

星辰的车辙从天空碾过。或者说,那只是些微亮的尘埃。

他双手交叉,用这个仿佛拥抱着自己的姿势,开始祈祷。

一如既往地祈祷。

“群星之主伊克萨,大君的长子,以您的真名为证……”

“群星之主伊克萨,”以莎喊道,“大君的长子,以您的真名为证!”

她向大莽原的浩瀚夜空张开手臂,声音飞跃出胸腔,像是她的祭品。吉耶尔侧卧在深草里,支着肘,看她自得其乐又煞有介事,“夜醒者阿施多利,撼世者突兰坦姆,明眸者维斯睿尔,雄膂卡努加,渐隐之光扎特玛,破雾者喀米亚,往世、现世与来世的诸星灵们——以您的真名为证!”

一个个理应比百万顷大地还沉重的名字,如小石子轻快抛掷。天穹高耸,繁星轨迹不见变化,而她奋力伸展着胳膊和手背上暗银色的刺青,那些未来将记载部族中凡人真名的符咒,想让它们吸吮星光。“我辈正匍匐于苦难之中,请聆听我的声音!请聆听我的声音!”

“欺骗星灵没问题吗?”吉耶尔挥了下马鞭,卷走草叶上和他同样无聊的一只牛蝇。她哪有什么苦难灾厄了?族母的嗣女比谁都快活,前程光明,百无忧虑。

“谁真会听见啦。你不会以为故事里流传的‘真名’就千真万确吧?那只是讲故事的用我们凡人语言胡编的而已。星灵自己能倾听现世女子的苦难。他们亲身降临,亲口告诉她自己的真名,然后需要她献上供物——某个供星灵在现世行走用的男人躯体,这样才能实现她心愿。”她俯下来,手插进他与尖毛草纠缠在一起的发丛。“总有一天你也将成为星灵,吉耶尔。在那之前,记得把真名告诉给我听……”

“你刚叫我什么?”

“吉耶尔!”

“所以是不是真名有什么要紧呢?你大喊‘吉耶尔’,难道我会不回答么?”

以莎撅起眉毛。“你真笨,”她嗤笑,嘴唇贴近脸颊,“那个名字和尘土差不多,渺小,短暂,转眼就腐朽,毫无力量。”像要验证似地,她再次唤了一声,“吉耶尔——”

吉耶尔伸出手,但以莎在那瞬间化为了尘土,被劲风从他的虚握中驱散。整幅星空像车轮拖曳着疾驰而来——不是草原,而是四壁与地面皆铺满毛毯的楼顶房间,框定在拱券形窗格里。空气温暖得近乎粘稠。他摸着柜门,舒展在暗室蜷曲已久的四肢。

“以莎是谁?”欢悦夫人冷不丁地问道。

她一定听见了他昏沉的呼唤,就像以莎呼唤他一样。那条蛇爬过来的时候,以莎在呼唤他……但没有用。吉耶尔,尘土里的名字,比蚂蚁的哭声还喑哑,比草尖的反光还微弱,既不能给她希望,也不能救她脱离苦难。那不是他的真名。

“我失去了她。”

他飞快地转过头,不想对上欢悦夫人的眼睛。她仿佛有侵入、溶解和吸噬(并不能夺走)其他人悲伤的能力,原本分散在人心中各自为战的悲伤汇聚成一支大军听她摆布,她如瘟疫般不可战胜。谢天谢地,赶紧让这委托了结吧,趁他的想象力和耐心还没衰竭,“达姬雅娜呢?我恢复好了,咱们立刻动身。”

欢悦夫人指了指暗室角落,吉耶尔才留意到有个漆黑窟窿,勉强容小动物进出,看来过去这儿白蚁或鼠患有些猖獗。

“这洞穴爬到尽头,是警备室上方的隔层,刚好能探听下面一举一动。现在那里由帕夏的贴身亲卫接管。原先的守卫都叫去兵营大厅喝酒,没人帮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你确信她记得怎么原路爬回来,然后把听到的每个字再复述一遍?”他感觉在说一个冰冻三尺的笑话,“倒不如直接点,叫帕夏放我们走,忘掉闯进他家的不速之客。他会答应的。”

“我待在这的绝大多数日子,帕夏都不在庄园。亲卫是他从官邸带过来的。我没机会接近他们……近到能提出‘请求’的程度。”回答很含蓄,暗合吉耶尔的猜想。“人和人理当疏离如此,不是么?像我和达姬雅娜这样才是怪物。我知道她知道的,我看得见她看见的。必要的时候,我们能任意支使对方,就像腿脚托举身体、头脑牵动手臂一样。”

她带给他一套先前守卫士兵的备换衣服,包括佩刀和锁子甲——天知道把这堆重得要命的东西搬来花了她多少工夫。吉耶尔戴上面幕,皮手套藏住结满血痂的指尖。他手指使不上力,只好特别谨慎地,放任欢悦夫人为他整理腰带搭扣,隔着棉衬里衣和链甲衫仍觉得她的触摸是柔韧的蛇,绕着被巢穴保护的雏鸟盘旋。

欢悦夫人动作突然一滞。

“帕夏上楼来了。”她轻声说,“奇怪,酒宴才开始不久……”

她迅速将吉耶尔头发拢进铁盔,系好绳带,随后毫不犹豫地关上柜门。他瞬即领会了她意思,手从下意识抓握的刀柄上松开。脚步迫近房间,纷繁迭沓,有的沉重而果决,有的极为轻微,像是小心避免泥足深陷。

帕夏在门口看着屋子里俯首跪地的男女。

“还有守卫在这?”亲卫叱问道,“不是通知你们有酒喝么?”

两名武装到牙齿的亲卫。帕夏。白犀牛。一共四个人。吉耶尔垂着头,借此隐藏露在面幕外的眼睛。“我不放心这笨手笨脚的婆娘干活,大人。”他极力捏紧喉咙。帕夏只和他照过那一面,不见得立时起疑,白犀牛则未必,好在她此刻神色凝重,似乎思虑或警惕着别的什么。“您看,这地毯都被她搓皱了。”

“出去。”帕夏说。守卫顺势应了一声,拖起长卷发的女仆就走。

“等等。”

白犀牛的声音。

她目光自带锋刃,从背后径直搠来,吉耶尔重新感到那柄亚特坎长刀的森冷。他知道她下一句话就是命令他转过身摘掉面幕,脑中千百条对策正闪电交织,欢悦夫人适时地被流苏结绊倒,乍然惊呼,手捧的盥洗盆具锒铛满地。吉耶尔拳脚赶紧跟上。“抱歉,帕夏,我这就叫她滚出去吃鞭子。给您添堵了。”

“饶了她这次。”帕夏冷冷地说。他站在那幅自己年轻时与妻子的绣像挂毯下,穿着肖像里同样的盛装,却不抬头看它一眼。现世的一切仿佛于他无关紧要。“今夜是圣洁的时刻,别让尖叫和血腥玷污了它。”

白犀牛没接话。吉耶尔飞也似地拽着女仆跑下阶梯,就近躲进僻静无人的隔间。“……达姬雅娜,”欢悦夫人喘着气,抓住他手臂的指节有些发白,“她回来了,在柜子里。”

“你能叫她呆在那别动吗?”

“她不会惹麻烦的。这是本性。”

“好极了。”吉耶尔说。这个年纪的孩子的本性根本不值得信任。“我猜她自己也打不开那柜门。你先下楼,去安全的地方,我得等着楼上那帮人鼓捣完不知什么*,再把小兔崽子抱出来。”

他目送欢悦夫人离开,自己原地整了整衣带,走向过道,却陡然被叫住。

“你。”

是方才帕夏身边的亲卫。之一。

“给我到下面搭把手,庭院里堆的东西,全搬到顶楼房间去。”

这家伙缺人使唤。吉耶尔正好乘便,紧跟其后。要搬的都是些干草和陶瓮,亲卫理所当然把后者留给他,所幸重量是压在肩膀而非手指上,瓮满得听不见晃荡声,棕榈油气味扑鼻而来。吉耶尔有种微妙的预感。

这活并没有交给奴隶,东西刚刚也没有一并带上楼。它们讳莫如深……说不定还瞒着某个人。

会是谁?

他脚步停下了。

“磨磨蹭蹭的。快走!”

亲卫压低声音吼道。在通往观景楼顶层的外部石阶上,越过半墙,他像看每天的日落那般稀松平常地望着令吉耶尔惊诧的情景。火焰。并不遥远的干涸泉水旁边,奴隶如成群的墓堆静静围守着一个从死亡里壮大的怪物。泉水喂养甘蔗,甘蔗的尸体和血液喂养火焰。它大笑着,徐徐站起,清醒,旺盛,并且强悍。

帕夏望向天际。火焰投映在瞳孔,像是场幻觉。

“看啊,赞芭。”他语调还是和金海的夜晚一样冷,“星灵看凡人为了某个可笑的希望徒自挣扎,就跟我们现在看那些灰烬差不多吧?”

白犀牛顺着帕夏的目光,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她不擅长抚慰。

他们站在观景楼顶层外的露台上,庄园最高、最接近群星之处,除了一名亲卫手举火把侍立,再无旁人。她脱去了罩衫,只在衬衣外穿着自己的犀牛皮甲,仍然觉得燠热,仿佛宴会那股浊闷空气仍裹在身边。

“这些年辛苦你为满足我这个蠢货做的一切……很快,都结束了。我只再请求你最后一件事。”

短暂的静默。

“把甲胄卸下,赞芭。还有武器。”

白犀牛愕然。帕夏本人华而不实的盛装下只佩戴着一柄月牙状短剑,仪式性远大于防身。他毫无厉色,昔日杀伐果决的狠戾荡然无存,这个听起来极为反常的命令甚至不包藏任何威胁。

“我的刀是为您而挥舞的,帕夏。”

谎言。

他和她都清楚。那是谎言。

“你不需要它们。女人有女人才配做的事。”

那也是谎言。

“艾莉希卓说,‘愚蠢是男人的美德’,我不知道这是她的报应,还是我的报应。但自从那次我把她赶走,没过半年,我听说了她被处死的消息,亚古特和萨菲迩也因此获罪,才明白她为什么要带孩子来见我……看啊,这些星星正注视着我们。每个这样的晚上,他们都注视着我们,可星灵绝不怜悯一个愚蠢无知的男人痛苦哀嚎、捶胸顿足,他们只听女子的哀告。每个这样的晚上,我都在想,艾莉希卓会低下高傲的头向他们祈祷吗?我的萨菲迩,只要我略微聪明一点她和哥哥的命运就能改变的姑娘,在枷锁里,在看不到星星的地方,她会向他们祈祷吗?”

帕夏遽然笑起来。“祈祷吧,赞芭,”他张开手臂,“我请求你,为了我祈祷吧!”

白犀牛盯着帕夏。

她的眼神僵冷灰败,像是盯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奇形怪状的事物,一个以目光为食的深渊。

“……您得回去休息了。”

“我没有做梦,不,应该说我为这一刻梦了很久……你听,多么安静!现在没人妨碍我们。这些日子我向祭司朝夕告解,严持斋戒,洁净身体,因为星灵偶尔也眷恋现世,才向受苦的女子索取供物,用实现愿望来交换强壮纯洁的肉身。来吧,替我说出心愿,将我的身躯作为供物献上!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有不灭者的意志才能以大君之名粉碎镣铐,只有主宰庄严万象的黑夜律法,才能洗净现世的罪行!”

他整副面孔都随着灼热的话语而明光焕射,昔日卓绝的仪容有如重获新生。而多年前她在战场上遇见的伊尔玛斯,那个被希望弃绝的青年,厮杀得遍体血污,狰狞仿佛恶*。那时他并不想当作被献给不灭者的祭牲。他想自己成为星灵。

她想起自己拦在劈向他的斧钺前。想起他用只剩小半块的骑兵盾为她遮挡骤雨般的利箭。这同样是场交换。宝刀从此有了它的底座。

两个为证明某种不存在的准则而豁出性命的傻子。

“星灵很久没有再降临过现世了,帕夏,您听到的只是传说。何况刚才从这儿出去的仆妇,她还有个小女儿,可以让她们俩祷告——”

声音凋死在喉咙里。她忽然发现,这其实并无分别。她与任何一头恐惧且鄙夷地瞪着她的雌兽都没有分别。绝壁如同当年那座雪峰一般矗立,妄想逾越它的自己被雪崩摧枯拉朽地湮灭了。

(群星之主伊克萨)

“那些不知根底的女人?那些外人?我只信得过你。我唯一信任的就是你。你与我的痛楚感同身受,比起过去为我做的,这实在微不足道……”

帕夏抬起手。先前离开的另一名亲卫搬来干草,堆放在露台与内室之间,浇上油。白犀牛拔刀,却被两根长矛逼退。“如果不愿意,那就把这儿点燃,我们一同葬身于此。扔掉武器,赞芭,否则星灵听不见你说话。我将生命、肉体与灵*全部托付给你,只求你替我开口供奉!”

(大君的长子)

夜空俯掠下来。那分明是荒原,野兽的目光影影幢幢。

它们向她低语,竞相恩赐自己的名字,只有傲慢,再无嫉妒。

(以您的真名为证)

影子的重量,风的轮廓,水滴的芒刺,黑色星辰的光亮。

她曾相信万物皆有其价值。

(请聆听——)

“在你看来我的价值……就只有这样而已么?”

火把凑近草垛。白犀牛摘下连肩胸甲,和护颈一并扔在地上,松开亚特坎的刀柄。趁亲卫低头捡拾,她突然飞扑上前。帕夏当机立断扼住她手腕,反应矫捷如常,但随着骨骼碎裂声,白犀牛也夺过了他腰边的短剑。

她用那短剑指向瞠目结舌的帕夏,挣脱钳制,一步步退到露台边缘。解开的衬衫如鸟羽抖动。那条见证他们同生共死的长疤,起自锁骨,贯穿前胸,终结于腹部,不给任何惊诧冲口而出的机会,短剑插入颈中,沿着旧迹一掣到底。焦土被泉涌的鲜血重新润泽。

她身躯仰过外栏,朝下坠去。

火在甘蔗曾生长的土地上狂舞。

司马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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