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诗人
我想回到周朝当一匹官
1
可考证的家族史中
一直没有当官的显赫传统
我的血管中
没有淌过当官的血
鲜衣怒马的血
我的命相中
带文曲、染桃花
却没有蟒纹缠绕的命
指点江山的命
这是家族的宿命
也是我的宿命
2
我喜欢累世白衣
喜欢半部三国一卷水浒
喜欢弹棉花种玉米
喜欢瓦上霜喜欢门前雪
与其当个一官半职
不如当片闲云当只野狐
在一帘新月中
当一夜新郎
在一窗山色中
写一首自己喜欢的诗
3
当然,世事无绝对
仔细回想起来
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
当一匹什么官
也想过那么几次
最厉害的一次
是想回到周朝
尤其是想要回到
三千年前的西周
回到颇有联邦制意味的
美好江山
4
我想回到周朝当一匹官
不是因为圣人们
做梦都想回去
我,一个凡得不能再凡的人
我想回到周朝当一匹官
不是要去实现伟大的理想
或者去抒写
一篇郁郁葱葱的千古文章
5
我想回到周朝当一匹官
不当名垂青史的
太师、太傅、太保
只想一匹小小的
花生官或者芝麻官
比萃车、趣马、艺人
或缀衣还要小还要不起眼
这匹官虽然足够小
但必须是一匹抒情的
自由舒卷的官
必须是一匹细小之中
拥一丝儿王者之气的官
必须挥斥方遒
襟袖当风
我要在伟大的周朝
当一匹小官
6
最容易想到的是
当一匹占卜官
人们总是这样
生活在今天想的却是明天
用几只烧焦的小乌龟
几根翠绿的筮草
就呈现出一幅幅多维时空
就能给世界撒点儿
谎言和白盐
有时,还得撒几粒
闪闪烁烁的星辰
撒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卜辞
*治啊战争啊
我就用这样的方式
预知国家的未来
预知自己过去
7
当然,为了全面掌握
难以掌握的未来
我还得对人们的梦
帝王的梦,农民的梦
大臣的梦,美人的梦
分门别类整理
将梦中气象与太阳光泽
进行仔细校对和影射
太阳有十种基本的光晕
每一种光晕之下
又有九种细微的变化
让阳光笼罩神州的梦境
笼罩每个梦的变相
我是一个梦的光谱学家
梦的衍射者
这样想来,也不容易
突觉身心疲惫
8
辞了占卜官
直奔酒官而去
我不善酒,但我深知
酒,是一样绝好的东西
当一名周朝的酒正
应该是件惬意的事
周朝的人爱喝酒
做爱的时候喝酒
失恋的时候喝酒
出征的时候喝酒
回家的时候喝酒
当一匹周朝的酒官
不仅掌管着酿酒的秘方
还掌管着人们的情感
甚至,掌管着人们爱和恨
9
我向所有热心酿酒的人
宣布:要酿出世间好酒
得遵守我制订的六必原则
这是好酒的金科玉律
你们得做一个诚实的人
要像选择情人一样
选择上好的原料
选择上好的曲子
选择上好的水源
选择上好的陶器
对每一粒粮食满怀敬意
决不缺斤少两
每个酿造环节保持清洁
不得让一颗灰尘
落入酒的眼睛
10
酒正之外
当一名云官也很安逸
不仅名字很迷人
气象亦甚辽阔
看啊,我,一朵云官
统领着云的骑兵
踏过周朝的草地
所过之处,云蒸霞蔚
让相爱的人爱得更深
离别的人相拥而泣
听啊,我,一朵云官
为所有的云命名
春天的云叫青云氏
夏天的云叫缙云氏
秋天的云叫白云氏
冬天的云叫*云氏
11
大多数时候
我会让云十分好看
落日熔金,浮云万里
坐在云上发呆,无所用心
坐在云下写诗,怀人
绝望时,云是我的烈火
忧伤时,云是我的手帕
幸福时,云是我的枕头
12
但是,我最想当的
不是占卜官不是酒官
不是春官与夏官
不是秋官或冬官
也不是云官
我现在是优秀诗人
回到周朝还是优秀诗人
我最想当的是一匹
周朝的采诗官
13
我想回到文献
和想象中的理想时代
那时,诗歌大于心灵
诗歌是民与官交流的纽带
是地方与朝廷对话的桥梁
那时,诗歌是人与神
通信的工具
没有诗歌,人们就无法说出
一句像模像样的话
没有诗歌,人们就无法认识
山林中的飞禽走兽
也无法辨别麦子与青草
那时,诗歌就是生活
金色的诗歌王朝
做一名诗人够牛逼了
何况,还能做
一名采诗官
14
迄今为止
我仍然想象不出来
当一名采诗官的成就感
会有多么炽热
多么令人难以入眠
多么荡涤心扉的工作
我要穿上华丽的衣裳
回到老街坊逛两圈
和童年的校花儿多聊几句天
问问她过得可好
顺便从采诗的牛皮兜
取出一枝旧日情诗相赠
15
我是古老的新闻记者
穿过繁华城市
我是忧患的田野考察者
穿过废墟和乡村
我是敏感的诗人
穿过隐士空谷
我不停地振臂摇晃着
刻满凤纹的木铃
让清风的节奏
百鸟的和鸣
在东方大地回响
16
采采卷耳,参差荇菜
总是装不满春天的竹筐
还不如采诗吧
不如从深闺采一段
压箱底儿的相思
不如从桑间采一场
热烈的耳语
不如从破败的草屋
采一簇捂不住的雷火
不如从垂死的老人
采一句沉默的箴言
不如从白骨和黑夜
采一阙悲声
17
我是世上最清淡的官
也是世上最知味的官
用锒铛的舌头爱的舌头
尝尽人生百味
我是世上最没有权利的官
也是世上最有鉴赏力的官
从一个叹词一个助词
倾听全部的人间
我是离庙堂最远的官
我是离江湖最近的官
我是离纷争最远的官
我是离尘土最近的官
我是人民的官
我是自己的官
18
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理想
有的理想属于自己
有的理想属于别人
人们都有树立理想的权利
都有畅想理想的自由
并为之奋斗一生
唉!
我是一个没有什么理想的人
也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
如果非要说还残存着
那么一点儿的话
好吧,请阁下不要见笑
我想回到周朝
当一匹官员
拾孩子
1
小时候,在田野间
我们拾过麦穗、稻子
运气好的时候
也拾过新鲜的鸭蛋
生锈的铜钱
和天上落下的星星屎
长大了,在城市里
我们拾过青春、爱情
热血的时候
也拾过伟大的理想
幻灭的书籍
黑夜中的雪花与银子
2
拾荒老人楼小英
拾到的就多了
一生都在拾东西
弯腰俯拾的时间
甚至要远远多于行走
在污秽的水渍中
看见黎明升起
又在腐朽的空气中
拾回落日、云烟
啤酒瓶、旧报纸、碎玻璃
泡沫、皮革、电线、钥匙
还有发霉的饼干和糖果
这些,是她和家人
生活的全部来源
活下去的希冀
3
如果能捡到半斤
贼亮的*铜丝
或一箱变质的方便面
那无异于发现一座
月光下的宝藏
足以让楼小英开心
几个月的意外收获
常人任意施舍的恩惠
对于拾荒老人来说
竟是人生难得一相逢
世界的构造
多么精密又偏心啊
我们抛弃的
正是别人梦想的
一条残酷的生物链
穿过虚伪和良知
4
各种赖以活命的杂质
与44年前那个风雪*昏
楼小英拾到的
第一个孩子相比
都显得那么
那么琐屑那么冰冷
生命实在太昂贵了
即使是装在鞋盒子里
丢在粪池中的孩子
也无比的昂贵
无物堪比拟
5
拾到小麒麟时
他可真小啊
比垂死的小猫还要瘦弱
还要令人心碎
一颗细小的心脏
就要跳出单薄的胸腔
一朵微弱的火苖
眼看就要熄灭
身上残留着脐带
表明也是人母所生
这位披着母亲华服的母亲
扔掉废屑般,把亲生骨肉
医院垃圾箱
身上没有挂上哪怕一丝
东阳土布的襁褓
楼小英俯下身去
望着赤祼乌青的可怜虫
像菩萨凝望
怀中的莲花童子
6
楼小英的家
没有完整的东西
就连暂避风雨的五里亭
也是用残砖、败絮
和塑料布搭成
无论有多大的想象力
也难以想象:百年破屋
一间清朝留下的凉亭
由于一位苍老的
拾荒母亲的顽强存在
(一度还背上贩婴
或破坏计划生育的罪名)
成为我们祖国
弃婴的乐土
7
十几个脏孩子
每天傍晚依门眺望山头
当佝偻的身影
随着巨大的箩筐出现在天边
孩子们泥鳅一样活跃起来
钻进褴褛的怀中
钻进母亲背回的破世界
这时,楼小英坐在旁边
欣赏着满地乱滚的孩子
如同工笔大师
欣赏着瓷器上的百子图
这时,荒芜的五里亭
犹如一面尘世的镜子
映照着欢乐、悲伤、爱情
也映照着时代疮痍
以及活着的痛楚
8
楼小英声音很小
由于早年患过喉疾
说话轻如耳语
其实,天下的母语
大多时候都是如此
我一直觉得
母亲爱怜的语言
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秘密
来自水星或仙女座
沉默、呢喃而又坚定
只有她的孩子
才听得懂真谛
9
也有例外的时候
当有人责难楼小英
养活自己都难
为啥还要养别人的孩子
楼小英突然吼道:我们
垃圾都捡,何况是人!
那声音好大
胜过五月的炸雷
人们迄今记得
那是她唯一一次大声说话
仿佛不是出自楼小英之口
而是出自愤怒的菩萨
10
像所有的母亲一样
楼小英为每一个拾来的孩子
取上好听的名字
这种命名行为是神圣的
造物者为万象命名
名字是儿女们
活在世上的证明
楼小英要他们
光明正大的活着
有着自己的尊严和性格
方方、圆圆、晶晶、菊菊
法天象地,明净如花
男孩子健壮
如传说中的麒麟
女孩子当然要美貌天成
16岁的美仙,名字最好听
正从山里捧来雪水
喂养弟弟妹妹们
11
每个女儿出嫁时
尽管生活艰辛
无法置办成套的妆奁
无钱订制浪漫的嫁衣
楼小英仍然要竭尽所能
为女儿们购买
一个印花的脸盆
一个木制马桶
并且,亲手缝制一床被子
彻夜刺绣出戏水鸳鸯
还有清翠的并蒂莲
如花似玉的女儿们
一个个都嫁了好人家
(而楼小英的独生子
40多岁还没有成家
她却舍不得将养女
许配给儿子)
12
再伟大的母亲
终究要离开孩子
苍白的病房中
楼小英望着一张精致贺卡
从英国寄来的祈福
遥远的英国在哪儿
楼小英并不怎么清楚
她曾在黑白电视机前
见过那个陌生国度
楼小英还记得
那儿好像有一座巨大的钟摆
还有一条美丽的河流
她的女儿费莉希蒂
住在种满草莓的庄园里
雪白的大檐帽下
半掩比草莓更红的笑脸
楼小英嘴角努力地
向上微微翘了一下
那是天下幸福的母亲
惯常浮现的表情
13
长明烛照耀着
楼小英生前的家
透风的老墙上
纵横粘贴着35张照片
91岁的楼小英
拾荒的送子观音
44年拾回35个孩子
让肮脏的世界
绽放35朵干净的莲花
14
4岁的囡囡走过来
呆望着楼小英的遗容
然后上前轻吻
像片中山崖般的额头
似乎是在亲吻
刚刚睡去的母亲
也许,小女孩
还没有弄明白死亡
到底意味着什么
15
秋风如水
日月不息
浙江金华东关公墓
9岁的小麒麟
蜷卧于楼小英的坟前
像一只古代的
守卫灵*的石刻瑞兽
守卫着拾荒的母亲
和更加荒寂的苍茫世界
忧伤的白犀牛
白犀牛名叫苏丹
阿拉伯语中的王者
事实上也是
白犀牛仅次于亚洲象
属陆地上第二大哺乳动物
苏丹的家在北方
很北的北方
四季分明的北方
十六年前的苏丹
从一个叫捷克的共和国
踏着盛大的荷尔蒙云朵
不远万里来到
春心荡漾的肯尼亚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在炎热的异乡
被大裂谷劈为两半的
丰饶大陆
苏丹的目的只有一个
拼命地做爱、射精
让白色喷泉
注入雌犀牛的巨型子宫
仿佛整个人类的繁殖之梦
整个雄性的千秋功名
成与败,荣与枯
就在此一举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从前的白犀牛时光
多么美,多么自由啊
三五成群啃草、漫步
于暴雨初歇的溪流旁边
将蓝天、彩虹、游鱼
和犀牛壮丽的倒影
一齐吸进胃里
横行江湖的大佬
那种唯我独尊的霸气
足以令饿狮们退避三舍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在广袤的大自然
白犀牛素来无敌手
它们的敌人只有一种
就是我们:人类
最为不可理喻的生物
人类仅用半个世纪
就将荒野豪族屠杀殆尽
从头到最后一头
白犀牛的血
染红了万里北方
生杀轮盘赌,转动一瞬间
在灭亡来临之前
我们,这些人类
又从魔*变成了天使
从杀手变成了救星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苏丹用余光扫了一眼
斜挎在守卫者肩上的家伙
全身突然一阵痉挛
冰凉的准头、铮亮的枪把
以及摁进膛里的子弹
对于苏丹并不陌生
在捷克共和国的丛林
苏丹最要好的朋友
一只耸立着长剑般独角的
雄性白犀牛
就是被这家伙命中的
两颗壮硕的睾丸
戳破的红气球
飘落在血腥的天际
苏丹转过身体
它不相信:毁灭与重生之火
会从同样的枪管吐出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岁月何匆匆
俯仰之间苏丹已经43岁了
顶多还有五、六年光景
一头垂暮之年的庞然大物
看上去竟然楚楚可怜
四肢微微弯曲
难以支撑沉重的身体
硕大的头颅尤其让人忧惧
形同一座崩溃的岩石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荒芜中顾影自怜
40个持枪勇士
守卫着一只仁慈的猛兽
苏丹隐忍地喘着粗气
曾经雄浑饱满的屁股
那伟大的力之基础
已经塌陷枯萎
一堆松散寂寞的赘肉
落日中的废墟
哪儿还有咆哮的激情和精血
在非洲大陆东部的肯尼亚
续写白犀牛辉煌的历史
绝种的末路狂想
偶尔会闪现雪山之神
和白皑皑的祖先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现在,除了一刻不停地老去
苏丹一无所有
曾经傲视百兽的武器
所向披靡的犀牛角
刺穿大象腹部的利刃
出于种种安全考虑
早被人们锯断
电锯与角质猛烈摩擦
崩出串串火星
和烧焦皮肤的难闻气味
人们以保护之名
行残酷之事
而去除犀牛征战的独角
也就等同于阉掉
雄性的意志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在中国,阴暗的药店里
犀牛角层层包裏在
柔软的丝绸里
按李时珍的说法:犀角
犀之精灵所聚
故能解一切诸毒
千金秘角的身价
从每公斤元人民币
陡涨至元
在中东,昂贵的钻石宫殿
年轻的王储旋转着
镶嵌白犀角把柄的
蛇形匕首,太阳的光芒
自犀角端的中心
向四周扩散、隐现
生命哀歌的精致纹样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在肯尼亚,借着峡谷月色
苏丹独自察觉变形镜象
光秃秃的鼻腔周围
显得异常空虚
苏丹伸出宽厚的舌头
努力向上卷曲
试图舔湿干裂的伤口
一块圆形切割茬痕
正在慢慢愈合
奇妙的是:新的犀角
正在向外界胆怯地
顽强地生长
苏丹既惊又喜
但是,这头白犀牛心里明白
它也许等不到那一天
等不到犀利的角
再次怒放那一天了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厄运接踵而来
苏丹,虚无的统治者
不仅妻妾难成群
子嗣也无踪影
白犀牛家族的香火成灰
苏丹的兄弟
唯一的战友苏尼
已于去年秋天死去
苏丹,失去同类的老英雄
成为滞留人间的孤*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守卫即自赎
绝望践踏希望
荒诞的戏剧场景
定不会是孤例
在沙漠、草原、大海、河流
甚至乡村或城市
悲情必将重现
故事虽然波诡云谲
但悬念逐渐清晰
保卫者与被保卫者
不断交换着宿命的位置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消亡的脚步让大地颤抖
叱咤风云的白犀牛
行将偃旗谢幕
40条全自动步枪
虽然可以击退盗猎者
却无法击退苏丹心中的
孤独:一支苍翠的荆棘
来自另一种形式的独角
正在异军突起
美丽又锋芒
只不过这一次
最后一次
刺穿的不是敌人
而是自己的心脏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两颗
无比壮硕的睾丸
被7.62毫米口径的子弹戳破
最后的红气球
飘落在天际
好消息:
诗风向与香港《流派》诗刊合作
在《流派》诗刊上开设“校园新诗力·诗风向”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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