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这应该是一句“无比正确”的、你我奉为“常识”的野生动物保护广告语，但在两位动物保护专家眼里，这句话被看作“垃圾”。
“犀牛角的成分，如同你的指甲”
又是一句写在有明星咬着手指照片的大型公益招贴画上的标语，想告诉你“不要为‘指甲大小’的小事，谋杀珍稀的犀牛”。但在另一群人的说辞里，代表着“割掉犀牛角，就像人剪指甲一样，可以再生，对犀牛无害”，成了主张“犀牛角贸易合法化”的依据。
一次名为“犀牛真相媒体之旅”的行程，让我有机会踏入非洲唯一的“台湾邦交国”斯威士兰。这5天里，我能近距离地接触“非洲五霸”中最珍稀的犀牛，见识反偷猎者们付出的努力和牺牲；但也让我在动物保护的一路“感召”下，触碰到另一种更深层的“真相”，进而是激烈的争论和未解的迷思。
犀牛看似凶猛，却被称为“温和的巨人”；它们头上顶着利角，却抵抗不了杀戮，引来各怀心思的买卖和种群近乎绝迹的劫难。这场“角斗”背后，不可否认的，会有万里之遥外中国买家们的影子存在。
在这里，只想通过一些所见所闻展现这次旅程给我带来的新奇、冲击和感慨，以及目前非洲犀牛保护的现状和“犀牛角贸易合法化”的争议。逐渐了解，试图思考。
这是一次由一个公益基金会发起的媒体之旅，有三家媒体，一家当地电视台的纪录片团队（2人），一家南非环保杂志的记者（1人）和我一位中国记者。还有两名领队和一位专业摄影师，除了我，都是当地白人。从南非行*首都比勒陀利亚出发，一直驱车，经过毗邻南非克鲁格国家公园的南部非洲野生动物学院，然后过境进入斯威士兰的国家公园。“爱动物”似乎会成为出发时大家的共识，但行至尾声才会觉察这种“爱”在一行7人心中有着不同的诠释和演绎。
大致的行程示意图/
从“犀牛孤儿院”说起
周围布满了高压铁丝网，进入前被告知必须关掉手机，以免手机定位会引来偷猎者。在前往斯威士兰的途中，我们来到了这家犀牛孤儿院。位于南非东北部的巴伯顿地区，自称是“世界最大的犀牛孤儿院”，可容纳头黑白犀牛在此得到救治和繁殖。
孤儿院创始人彼得罗内尔·尼乌沃特用PPT给我们介绍他们救助小犀牛的初衷和一直的努力：始于一位女性的热情，本着“救援、恢复、释放”的原则行动，“为了每一只孤独的犀牛一起奋斗”。在幻灯片闪过的照片和影像里，有犀牛被偷猎的惨状、小犀牛接收救助后可爱地奔跑、救助志愿者艰苦但快乐地享受野外救护工作，加上尼乌沃特的深情讲述，让观众潸然泪下。
当一幅犀牛被切角的血腥图片出现，旁边写着“真相：犀牛角被预定给中国越南”，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我，目光让我有刺痛感。
尼乌沃特把我们带到一个围栏，有两只正在接受救助的小犀牛，其中一只是“在一周前在它母亲的尸体旁被发现并送到这里，母犀牛被偷猎者割去了犀牛角，小犀牛失去了大部分尾巴，耳朵还能看到明显伤痕”。小犀牛离开双亲后，将很难在野外生存。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靠近这些“猛兽”，他们确如此温顺。喝奶时嘟起嘴、吐着舌头，还会发出软糯的叫声，可爱至极。
在围着铁丝网的更开阔的草地上，是成群的犀牛，之前还没注意，之后翻照片才发现，他们的角都好像是被割掉过，然后在重新生长。
尼乌沃特带着我慢慢靠近了一头被割角的犀牛，摸了摸角的根部，就像木头一样的质感。
参观了整个孤儿院，他们还是非常专业的，从救助到喂养，从消毒到检疫，都很齐全。还会给每只犀牛起名字，在姓名卡上标注它被救助的日子，就是“重生的生日”了。
犀牛保护现状到底如何？总部位于伦敦的”拯救犀牛”网站上给了几组数据。
非洲平均每天有3头犀牛因为它们的角被猎杀
目前有4属5种犀牛种群，3种在亚洲，2种在非洲，除白犀牛外都濒临灭绝。目前犀牛在非洲存数最多，有2-2.5万头，南非是世界上犀牛数目最多的国家。
从年到年，南非偷猎犀牛数目增长率为%。
年前后，偷猎风潮从南非蔓延至非洲其他国家。肯尼亚有59头犀牛被猎杀，导致数目急剧下降。年达到非洲20年来被偷猎犀牛数最高的年份。
南非每年被偷猎犀牛数统计图/
这背后还有几个事实：
①偷猎潮始于津巴布韦，由于艰难的经济状况和*治气候让偷猎者铤而走险，希望谋取暴利。需求主要来自亚洲的药材市场和奢侈品市场，黑市上一公斤非洲犀牛角的价格曾达到每公斤美元。
②最新数据，年南非共有头犀牛被非法猎杀，比年减少头，数目连续第四年出现下降，且是年以来首次低于0头。南非环境事务部将此表示，南非在减少犀牛偷猎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但“拯救犀牛”却评论道，“数量减少可能表明反偷猎工作正在产生效果，也可能表明野生犀牛的数量明显减少，偷猎者更难找到猎物”。
③5个犀牛种群中，3个亚洲种加起来不到只，非洲黑犀牛为只左右，而非洲白犀牛接近2万只。关于“白犀牛”有一个极端的对比数据，北方白犀牛目前只剩下2只雌性在肯尼亚，曾经最后一头北方雄性白犀牛“苏丹”的故事让舆论震惊；而主要生活在南部非洲的南方白犀牛却数以万计，斯威士兰的白犀牛于年被《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降级至附录II，可以允许活体犀牛出口，而其他的犀牛种群仍为“禁止一切国际贸易”的最高等级保护。
南部非洲野生动物学院
这所学校其实是此次行程的第一站，专门培养反偷猎队伍和野外护林员，可以了解如何进行反偷猎工作。他们会进行空中作业、猎犬特训、野外巡逻、追踪侦查等多项严格训练，反正看起来挺高大上的。
学校毗邻的南非克鲁格国家公园是犀牛主要的栖息地，这里的偷猎数目占到总数一半以上。“面对克鲁格公园每天超过七次的偷猎者入侵，我们的工作充满危险，但必须确保高强度训练并全力以赴”，他们的训练官介绍说，学院的猎犬部队得到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支持，在过去三周已抓捕了10名偷猎者和缴获3把枪支。
在这里见到最多的动物就是猎狗了，他们叫“K9训练”，取Cannie谐音。这些猎狗就是和护林员一起出生入死的亲密战友。
每一只狗都有一个名牌，也包括三只牺牲的“英雄”。
脸上涂上黑色的颜料，穿行在林丛间，用各种方法做午餐肉作为三餐，晚上住的帐篷旁边会有大象和狮子出没，不过他们训练用的还是假枪支。报名这样的培训班，价格不菲，16天的课程要4万多兰特（约2万人民币），这是一个危险却奢侈的职业啊。
一位动物专家刚刚救助完一头被偷猎的犀牛，介绍了相关情况。
“我们的角不是药”，在救援飞机尾翼上的这条标语，在之后的行程中会被人当成了“笑话”。
驶入斯威士兰，犀牛栖息地
完全敞开式的越野车，在没有其他游客的国家公园里尽情驰骋。大象、河马、长颈鹿、各种鸟类还有勇敢者伸手去抓起的毒蛇，不得不说，这样酣畅淋漓的Safari体验在非洲也很是难得。
当然最重要的是寻找野生犀牛。当在一片开阔水塘看到三种犀牛戏水时，就觉得人生可以圆满了，5米之内，如此清晰。后来想想，他们带我们来看这些，可能是为了证明他们可以保护得有多好。
终于，最后一个夜晚来临。
在一家没有供电的野外酒店，用煤油灯和蜡烛营造起温馨的氛围，还有几杯红酒助兴。在下面照片中的一对夫妇，就是被誉为“斯威士兰动物保育之父”的泰德·赖利及他的妻子。他们被介绍成“为犀牛保护奋斗了终生”的人。
两位老人问我，“中国为什么不开放犀牛角贸易？”起初我还以为我听错了，以为他们要表达的意思是“中国为什么还有犀牛角贸易”，我还感到些许愧疚，解释道中国*府已经全面禁止这些贸易，并且在全力打击。此刻，他们非常义正言辞地说，为什么要禁止？我才知道，这次“爱动物之旅”不那么单纯。
我是着实震惊的，也对他们连问了几个“WHY？”。之后，就是快两个多小时的争论，我感觉说了这辈子最多的一次英语。用不太灵光的口语强调着，我常识中的“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合法贸易不能杜绝黑市贸易、犀牛角的药用价值存在争议等等，甚至拿出那张在南部非洲野生动物学院拍摄的“OurHornIsNotMedicine”标语作为证据。
他们的回答却是，那些话都是“垃圾”和“幼稚”。理由基本是这样：
①犀牛保护需要经费，犀牛角贸易合法化能带来资金更好实施保护，并且一再强调“环保是需要钱的，你们中国人有钱”；
②“黑市”的天价会让偷猎者铤而走险，而合法化可以降低价格；
③偷猎者会不顾犀牛生命安危，直接杀死犀牛取角，而饲养犀牛的人可以通过注射麻醉剂，在犀牛无痛的情况下取角，同时“角像人的指甲一样，可以再生”；
我更加疑惑：如何选择这些可以“无痛取角”的技术和人？如何保证“合法化”后不会增加需求，抬高价格，进而增加偷猎？你们卖犀牛角到底希望越多人买越好，还是让大家都不想买？购买犀牛角的人数增加，对犀牛到底有什么好处？
场面一度混乱，我感觉回到了大学时代的辩论场，而且是面对所有人，只有我一个人站在相反立场上，更着急于自己没有充分的理论数据支撑。
后来，同行的纪录片导演增加了一个条件，“现在的犀牛等不了”。意思就是说，现在面临着每天有3头犀牛被猎杀的危机中，犀牛即将灭绝，需要采取措施，而“贸易合法化”或许是一个办法。我说，那就靠*府打击偷猎者就好了。他说，南非*府很腐败，不相信他们。我感到更荒谬了，*府不作为，要靠市场手段来控制？要靠一群声称“保护犀牛，却要割掉犀牛角”的人来打击？
我还联想到了之前做过的“活熊取胆”的报道，当时也说用管子取胆汁对黑熊无任何痛苦，引起的争议和犀牛角何尝相似？当我问起，我们去的犀牛孤儿院的犀牛角也会以他们说的方式割取吗？他说，是的。
在犀牛孤儿院看到小犀牛流下热泪的，和企图割取犀牛角卖钱的，是同一群人。我反问他们一点，既然你们都爱动物，为什么要选择伤害犀牛？那位老太太说，“那你为啥还吃猪肉？”我说，“如果猪也是珍稀动物，我就不会吃，难得你会吃犀牛肉吗？”老太太大笑了，甚至有些炫耀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吃过犀牛肉？！”。我突然感到后背一凉，气着说：“如果你们觉得犀牛肉也是可以吃的，那就没有什么可以和你们争论的了”。
最后为了气氛的和善，并且结束这无休的争论，我说，“这或许是一种保护犀牛的方法，但绝不是最好的方法”，他们则说，“感谢你那么爱犀牛”，并且给了我一些资料希望我对犀牛有更多的了解。
他们给的资料中的一种宣传“合法贸易”的传单/
回来后，我看了他们的资料，主要就是强调犀牛角贸易的好处。比如，谈到近几年犀牛偷猎数猛增，说明贸易禁令是失效的；他们的技术如何比偷猎者更人道，并且保护犀牛等等。但回想起那晚争论时两位老人的面目和说辞，我是无法被说服的，感觉他们不是动物保护者，更像是商人，不是为了“保护的道义”需求“贸易的方法”，而是为了“贸易”硬找“道义”。
在这里呈现几段找到的资料：
①为了从偷猎者手中拯救犀牛，野生动物管理员们有时会以专业手段故意去掉犀牛角：先给犀牛注射镇定剂，再把它们的角锯掉。犀牛的寿命约为35至40年，在此期间，若每隔18个月修剪一次，犀牛一生中总共可产生59公斤重的角。但这种方法并不一定管用，有时偷猎者仍会为了角的剩余部分杀死犀牛。一旦没有了角，犀牛就无法开展日常活动，如保护领地、领导幼崽、挖掘水源等等。每头犀牛的去角过程约耗费1小时。
②《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简称《公约》）自年起禁止一切犀牛角国际贸易。年，斯威士兰曾提案希望修改《公约》附录II列表中对斯威士兰白犀牛种群的现有注释，允许对白犀牛角进行有限制的管制贸易，每年通过注射镇定剂从活犀牛头上割下20公斤犀牛角销售。最终被《公约》缔约方以比26否决。
③南非*府于年叫停犀牛角贸易，年时任南非环境事务部部长埃德娜?莫莱瓦成立调查委员会发布了一份关于犀牛角贸易可行性的报告，建议“规范犀牛角国际贸易”，但最终被驳回。最近南非环境事务部宣布成立一个咨询委员会，调查大象、狮子、犀牛等动物的饲养及管理情况，将对年犀牛角合法贸易专家组的建议重新审查。
④南非犀牛养殖行业非常庞大，该行业被投入大量土地和资金，业主称“赌的就是未来犀牛角贸易将会被合法化”，南非大型动物养殖场多达个，圈养的犀牛多达头，南非*府未公开其犀牛角库存量，根据路透社的一份报告称，该国拥有的犀牛角将近25吨。
⑤去年10月，网上曾有消息“中国将解除了长达25年的禁止将虎骨与犀牛角用于科研及医疗用途的禁令”，引起舆论震惊，保护人士称，此举将在全球范围内给濒危物种带来“毁灭性后果”。中国国家林草局之后表示，继续实行“三个严格禁止”，即严格禁止进出口犀牛和虎及其制品；严格禁止出售、收购、运输、携带、邮寄犀牛和虎及其制品；严格禁止犀牛角和虎骨入药。
他们开的一次犀牛制品展销会的嘉宾名单，有19个非洲国家和22个其他国家代表支持，只列出了国籍及职务，没有具体姓名。该支持国别存疑/
宣传品中反复出现这张照片，是泰德·赖利的儿子和一头犀牛/
在即将回程的那个早上，那位同行的南非环保杂志记者叫住我，说，“你昨天晚上太厉害了，我支持你”。她在一旁旁观了整场争辩，还记录了双方的观点，还征询我的意见，看是否能引用我昨晚说的一些话。她说，整个行程下来，她也觉得他们所倡导的“犀牛合法贸易”很不对劲，她希望我能把声音告诉中国读者，“犀牛角不能买卖！”我说，放心，中国*府和大多数人民都是怀着对野生动物的爱心的。她的那一番话也让我欣慰，我原来不是在“孤军奋战”。
其实类似的争论不仅只在犀牛角上面，象牙、虎骨、豹骨等野生动物制品也都有希望“放开贸易限制有利于野保”的声音。此次同行的媒体朋友也在好奇，中国人为什么爱吃鲍鱼和穿山甲？（南非鲍鱼盗采相当严重，种类濒临灭绝）
会发现，“爱动物”的心人皆有之，无论是对与人类并肩作战的猎狗，还是在国家公园里供游客远观的长颈鹿和犀牛。但如何爱？如何平衡爱与利益、人性和欲望？如何让爱无副作用？这都是一个个难解命题。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吗？
太多解读，争论也在继续，我还没有答案。但我知道，“没有杀害”是个可以达成共识的梦想和目标，中间需要很多部门、很多环节、很多步骤，在这个归属大自然的链条里，我们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那我们能做什么？恐怕就是在“没有买卖”上，你我可以尽力。
笑着的女生就是那位南非杂志记者/
其他新奇
简单介绍一下斯威士兰。属于南非两个“国中国”之一，目前是唯一一个在非洲的“台湾邦交国”，是世界上少数几个奉行绝对君权制的国家之一。旧英语官方国名为“Swaziland”，其拼写与欧洲的瑞士（Switzerland）实在太像，在年4月19日改国名为Eswatini（史瓦帝尼）。虽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建交，但还是可以办理签证前往的。这里最出名的就是8月的芦苇节，全国的未婚少女“袒胸露乳”集会起舞供国王“选妃”，网上有评论：“每个男人*牵梦绕的地方”。
从南非过境去斯威士兰的海关/
翻拍明信片上的芦苇节/
挂在墙上和穿在衣服上的斯威士兰国王姆斯瓦蒂三世/
在斯威士兰的几天，几乎失联，酒店的WIFI需要去前台购买（50兰特M），且只能在前台附近使用。但这一趟下来，不得不感慨，当地人真的太会玩了。敞篷车在野生动物园穿行自如，住在难以置信的没有墙的野外旅舍，厕所敞开向着大自然，晚上可以听见周围动物的咀嚼声，蝙蝠会飞入飞出，在小径上会撞见羚羊。
这里的夜光蝎子和……各种
星空下的晚餐
很原始的一个酒店，早晨晨跑，可以遇见倾巢而出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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